邺城失陷
转眼已到了深秋八月,天地间一片肃杀之气,凛冽的西风席卷着枯叶败草奔向无垠的远方,一去不回。不知有多少无助的生灵将在这个残酷的季节里终结它们的生命。哪怕它们曾生机勃勃,曾摇曳多姿,曾毫无顾忌地向这个世界展示自己,但到头来终究逃不过死亡。正如这座曾经辉煌又饱经磨难的邺城,再强硬的抗拒也改变不了陷落的宿命。
粮食吃完了,马匹杀光了,树皮剥尽了,草根挖绝了,唯一能充饥的办法只剩下人吃人啦!可是以邺城现今的情势,恐怕连人都不能再吃了。被曹军围困半年之久,百姓和士卒饿死者、病死者、逃亡者不计其数,为了掩护李孚出城送信又放出去一大批,突围一役之后更是没活着回来几个,若是再肆无忌惮地纵容吃人,只怕连守城兵力都不能保证了,那还怎么抵抗曹军?虽然濒临崩溃,但为数不多的河北军依旧继续坚守,不过大家心里都明白,内无粮草外无救兵,失陷只是早晚的问题。如果说袁尚战败之前邺城尚存一丝希望的话,现在已没任何盼头了,所有人都是为审配的忠诚和固执而战。
这位河北的大军师已连续在城头站了三天三夜,不吃不喝不休息,早被风霜折磨得不成人样了。他须发凌乱面如枯槁,由于饥饿和疲劳站得都有些打晃了,但仍手扶女墙兀自坚持着。他那布满血丝的红彤彤的双眼依旧犀利,还在凝望城外期盼着奇迹发生:或许袁尚还会领兵回来,或许大公子袁谭能浪子回头共御曹贼,或许荆州刘表将发兵奇袭许都,或许豫州后方会有人叛乱,甚至或许会有个霹雷从天而降恰巧击死曹操,或许再或许……但这一切都是不切实际的空想罢了。
蓦然一阵凉风拂过,夹着阵阵腐臭的气味,把审配从游离的思绪拉回到现实。城边壕沟中都是河北将士的尸体,他们是为突围而战死,因为处在两军弓箭射程之间,过了半个月也没人敢去收尸,现在已经腐烂、发臭。遭受这样的厄运并非是他们作战不力,而是那位来接应的少主子根本攻不进曹军营垒,这才白白葬送了他们的性命。自从袁尚败走,曹军的营垒已越来越向邺城集中,四面八方围得水泄不通,而曹操缴获的白旄、金钺、军旗就悬挂在辕门处,时刻冲击着守军的心理防线。审配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——袁氏即将败亡。
“邺城将士听真!罪臣袁尚已抛弃尔等逃亡幽州……速速开城门迎接王师……曹公有令,若尔等主动献城朝廷概不论罪,若抗拒到底城破之日邺城鸡犬不留……邺城将士听真!罪臣袁尚已抛弃尔等逃亡幽州……”曹军每天一次的劝降喊话又开始了,这次来的是辛毗,骑在马上高举白旗,所带的几十名士卒抻着脖子使劲叫嚷,个个都是得意洋洋的表情。
审配一见此景气上心头,自腰间摘下画雀弓,习惯性地随手摸箭,意欲射辛毗落马,但摸来摸去箭囊中空空如也,这才想最后一批箭也已射光了。便随手捡起一块石头使劲砸去,那石头不过轻轻地画了一道弧线便坠落到城下的尸堆中,离着辛毗还八丈远呢。审配怒火兀自不消,趴着女墙破口大骂:“辛佐治,你这个厚颜无耻的小人!食袁氏之禄反而谄媚国贼,卖主求荣败坏家邦,你这人面兽心的东西有何脸面见河北父老?我恨不得食尔之肉、寝尔之皮!”
辛毗隐约听到了他的喊话,赶紧策马凑前几步仰首喊道:“正南兄别来无恙啊?连日守城辛苦不少,恐怕城内什么吃的都没有了吧!小弟有几句良言奉劝审兄。”
“呸!”审配又骂道,“休要废话!你这卖主求荣的龌龊之徒,花言巧语还能骗谁?”
卖主也非辛毗本意,但事已至此恰如黄泥巴抹在裤裆上,不是屎也是屎了。辩解毫无益处,他只得厚着脸皮劝道:“审兄道我是卖主求荣之徒……也罢!小弟暂且承认,我是出卖了大公子,但袁氏兄弟昏聩暴戾,此等无道之主保他作甚?识时务者为俊杰,曹公乃奉王命征讨,降之未为不义!”
“一派胡言。”审配故意冷笑,“曹贼乃狭天子以令诸侯的僭逆之人。攻城夺地所为一己私利,大丈夫就该敢作敢为,此等冠冕堂皇之言岂能欺瞒世人?你当天下之民都是傻子吗?”
辛毗见他固执不听,索性又看着城上的士兵喊道:“城中的百姓和将士苦若倒悬,审兄难道就狠心叫他们活活饿死吗?谁没有父母,谁没有妻儿,难道就不为他们考虑了吗?”说着他扔掉白旗拱手一揖,“小弟愿替邺城百姓请命,愿审兄以苍生为念开城投降……”
这席话正触到守城兵士的心思,众人无不凄然,有两个眼窝浅的当场落泪。审配见此情景不禁恐惧——想要玉石俱焚为袁氏殉节看来并不容易。弓箭已射光了,滚木礌石也没了,现在守城用的是自民房拆下的砖瓦和兵卒的尸体。曹军只要再猛攻几日,这座城池肯定失陷,但人家偏偏不攻了,根本不屑于耗费军力,只需用饥饿和恐惧做武器就足够了。绝望感就像可怕的伤寒,只要萌生就会迅速蔓延开,当初信誓旦旦保卫袁氏的将士都被传染了,每天都有人坠城投降,而辛毗、董昭、许攸等还在想方设法招降纳叛。人总是会有求生欲望的。如此下去必然哗变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