动他背上伤处,火冒三丈问他:“你做什么给畜生这般痛快!”苗一青不有怠慢,翻身跪去贺平生跟前,尽实情交代:“主人饶恕!我非是可怜这畜生,实是不忍主人自个折磨在心!”贺平生又往他脸上扇去一掌,打得他头也偏去,唇边磕出血来,却是贺平生自己伤劳心肺,咳嗽不停,声嘶力竭再问苗一青:“我如何折磨自己?我大仇得报,我欢畅得紧!”他残疾那只手举至苗一青眼前,哑声最后问:“当年我断指立誓,不报得一家血海深仇我贺平生枉生为人,你当我戏言说笑吗!”
苗一青一手握住贺平生四指,另一手往上拂拭贺平生面颊,难过问他:“主人若是心中欢畅,如何此刻落下泪来?”
贺平生听得此一问,满腔喷薄怒意竟烟云一径散去,听得他呆也似愣怔。他自抚摸自己脸颊,喃喃道:“我竟落泪了吗。为何落泪,我为何落泪啊?我很开怀,我很高兴啊,苗一青,你先见得,你且告诉我,我为何落泪啊?”
苗一青听他三问,实忍不住,展臂拥住贺平生,慈母哄顺乳儿一般拍抚贺平生背脊,与他痛哭一处,开慰他:“主人,仇人便死在面前,请莫再心中郁郁了。主人尚有往后生活,何须和此间小人再纠缠呢。”他衣上尚沾血气,贺平生在血气环伺中却闭目放过了:“罢,罢。始终是大仇得报,沉冤得雪。你且起来,我自拾掇妥帖了。”
苗一青立刻便重新规矩站好,两人拭去泪痕,苗一青请示:“主人,都烧去吗?”贺平生也起身抖擞衣裳,边说:“自然。莫非还等人来收尸吗?”苗一青便开几坛酒,将快活楼上下内外细致洒过一遍,只添一根火折就能叫尸骨化灰,高楼倾覆。此时苗一青却停住,问去贺平生:“主人,日后愿投往何处?”
贺平生细细看过地上一堆尸首,几滩红血,叹息:“不日公家缉捕文书就要发下,自是往别处州郡避难为先。我们今日除这一个邓丛云,高阳城百姓也算拨云见日一回。只是邓丛云那进京述职的贼父回来时,又有几天安生日子得过呢。再往远想,世上该杀的何止一个邓丛云,蒙难的何止一个贺平生。朝中衮衮公卿,为官犹似做贼,苦一个潦倒之世。可怜我报自家仇怨尚得八年卧薪尝胆,愿抱天下不平,又何路可投。”贺平生家仇在身,熬得性情坚忍,非一般动情之人,此刻感念常人诸苦,却也垂眸欲泣。苗一青见了,立时跪倒拜下:“主人万勿忧虑!我愿留于高阳,只待邓父回来,也如今日这般寻机杀了,再重修快活楼为根据,救济周遭蒙冤良民,纵不能归还清平世界,也愿为主人分忧。”
贺平生不许:“已说过缉捕文书不日便要张贴满城尽是,又什么手段能滞留城中?”不想苗一青竟真有办法:“我自习得易容诡术,只往后不以真面目示人便是。”
贺平生见他是真有此等决心,俯身扶他起来,仍旧迟疑:“这苦了你。”苗一青却自己摇头:“我愿受这苦,只要能换得主人宽心释怀,逍遥自去。我是您路边捡回一条性命,一生自献与主人,主人要与天赌,便加上这条性命作筹。我非是主人这等心系天下的人,只望主人喜乐无虞,我便死得其所。”苗一青话未说尽,仍想加一句身心俱同,但知道贺平生不是谈情说爱风月客,终未出口。他再拜贺平生后,才寻来火折,等和贺平生走去快活楼后门,用力掷火折于地。火焰一张大口霎时吞下一栋高楼,其中尸骨也尽数咽下作添头。待听得前门处响起走水奔忙人声,苗一青解开后门拴好一匹良驹,扶贺平生上得马去。他本以为互相都已说完琐事,贺平生只一扬鞭便走远去太平处了,不料贺平生取下自己鬓边那枝芍药生花,低手簪在苗一青自己那朵红海棠边。苗一青诧异看去,却见贺平生望着身后耀耀火光扬眉而笑,一张惨白脸也被照成八分暖色。贺平生朗声说:“你说得都对,只是说错我。我非安于一隅之徒,也非蝇营狗苟之辈。我说的便是我当做的,只等心情开朗些许,我总要回来,还世上真太平。我既修得一座快活楼,便能再修得广厦万间!”
说完这句,贺平生才扬鞭打马,真正走远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