和姜晞黏糊这许久,他到凤仪殿时距姜太后派何安来传话已过了半个时辰还多些。但他知道太后不会怪罪,因为她多半也想和“亲近之人”聊些贴心话。姬衍走得很快,踩到凤仪殿的门槛时一旁的小太监才反应过来通传。“皇帝陛下驾到——”他看到殿内的两个人像被这声唤醒般,一个收回了被摸着的手,一个将手放回腿侧,定了定心神给他行礼。“臣李彦,拜见陛下。”“起。”姬衍抬了抬手,待李彦礼毕又向太后微微躬身:“皇祖母安,孙儿来晚了。”“无妨,你来坐吧。你来晚了些,我们就不必浪费时间在这虚礼上,直接说正事罢。”姬衍走到姜太后身边坐下,她推过桌上的一本奏本。“皇儿,且看看这个。”姬衍打开,正是今年户部的奏报。国库收支明细此等大事还得太后给他他才能看到,他这皇帝当得确实空壳。不过这种日子他真正年少时经历过,也熬过来了,现在叁十多的灵魂更是能将面上功夫做得极好。他摊开一看:“今年国库收入帛八百万匹,粟一千万石,丝絮各五百万斤?”即使之前已经看过一次有了心理准备,如今再看一次姬衍还是隐隐感觉火直冲脑袋。“是的,大周现登记人口一千七百万,收上来的赋税却只有这些,且按理来说国久无战役,人口、税收都会比立国之初有所上升,而今年国库收入甚至比去年降了两成。皇儿,你有什么看法?”“孙儿愚笨,久居深宫,又远不及皇祖母明慧智高,只怕陋见惹人发笑。”姜太后听罢,手落在案桌上,肃容看着他道:“你是大周的皇帝,这万里河山的未来全系于你一念之间,不大胆学着如何理政还做此优柔怯懦的情态像什么样子?”他似被说得羞惭:“皇祖母教训得是。孙儿只想到,人口在,钱收不上来,必是在一层层交递上来时有人在其中盘剥隐瞒。百姓大都没有与朝廷相抗的胆子,而且这数百万的差项也不是一户两户漏缴所能形成……剩下的,孙儿就想不明白了。”
姜太后没有马上说话,只是打量了他一会儿后才露出一个稀薄得不像笑的笑,不知是觉得他愚钝得令人发笑还是看出了别的什么。“当年高祖武皇帝征战四方时,各路士族豪强为在大争之世中得以自保,纷纷带着各自掌握的人口抱团自建军队,形成一个个‘坞堡’。当时的大周初立国,不仅没有办法解决这一境况,还要寻求他们的支持将各家领头人都任命为‘堡主’,承认他们对堡内人口的直接控制权,直至今日,朝廷要这些人口服兵役,收赋税,都需经过堡主代行。”“这些太傅教过孙儿,宗主督护制确为高祖武皇帝不得已而为之的举措。皇祖母,您是想说这些少掉的钱都在堡主们代行时所偷漏,进了各自的口袋?”“正是如此,如今大周民变频发也有他们的一份功劳,如朝廷要收七十钱的税,他们便在上缴时以各种名义偷漏近二十钱,再向百姓多征二十钱。这样下来,朝廷钱没收到,还承担了百姓被加倍盘剥的怨气,这帮蠹虫实在可恨。”“既然他们能在赋税上欺上瞒下,那为了能得到更多岂不是还会隐瞒人口?”“李彦,你同他说。”“是。陛下,臣曾受邀参与过某位堡主举办的夜宴,只见其府上富丽堂皇,不逊色于前年陛下与太后亲赐武定王的王府。宴席中听他与另几位堡主醉酒戏谑‘天下之财,供天五斗已足够诚心,我无五斗丰衣饱食,如何安做信徒?’。”“……隐户五成?”“属下派去的人随便找了几家混进去询问,按比折算约隐人口七八百万。”姬衍沉默,姜太后护甲敲在桌面上发出轻细的剐蹭声:“今日叫你来也不只是说一说,而是李中散想出了一个法子,想听听皇儿如何看待。”说罢她用眼神示意,李彦得到指示道:“如今的问题根本,是朝廷没有直接控制人口的办法,臣便想,不如按户为计,五家立一邻长,五邻立一里长,五里立一党长。叁长职责是检查户口,监督耕作,征收租调,征发徭役和兵役。为了让他们能好好办事也可给些好处,按表现和职位高低免除一至叁人官役。”姬衍思索一番后眼睛亮了起来:“中散大才!”姜太后抬起眉,对他道:“皇儿这便认同了?违变祖宗之法不是小事,且国制牵一发而动全身,你没有一直变下去直到大周面目焕然一新的决心,祖母不会强求你应声,此事压一压再议也无不可。”姬衍知道自己不该应答这么快,会与前头那优柔怯懦的表现相冲突被太后看出端倪,但此刻再次面临命运选择的时刻,他竟久违地找回了一点当年说出“经营天下,期于混壹”的年少热血之感。“皇祖母,孙儿相信无论是何祖法,历代先帝们一开始都是以昌盛大周之心所定。如今旧法既已影响国运,不变才是不能教先帝们瞑目!”姜太后听罢,慢慢地点起头:“好,好,不枉我对你这么多年的教导。李彦,知道该做什么了吗?”“臣已拟好奏疏,明日便在朝议上启奏。”“皇儿,你听到了?想出法子只是第一步,如此改制必会重损很大一批人的利益,明日李彦一奏你就会看到许多昔日眼熟的脸孔轮流在你眼前发狂。这条路面临重重险阻,你若真有心,就让祖母看看吧。”